DearSisters 的第三位创始人——陌生女人3号——是一名品牌设计师,在设计行业工作已有八年。这个月,我们邀请她写下这封信,谈一谈从业多年的所见所感:女性在设计中究竟是如何被“隐形”的?设计又是怎样成为了男权的帮凶?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放眼望去,你我的周遭皆是设计。
从一个字、一幅画、一把椅子;到一个空间、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
设计如同针线,经过无数人穿引、排布、编织,最终形成一件笼罩在我们身上的文化外衣。你很难说设计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作为消费者,我们通常只能选择购买,或接受它们的存在。而作为女性消费者,“被迫接受”一个对女性不友好的、未考虑过女性使用场景的设计早已成为常态。作为一名女性设计师,我很早就观察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这次,我想从自身经验出发,和大家分享一些从业多年的心得体会:设计业如何边缘化女性设计师?设计是怎样成为男权帮凶的?“为女性设计”的终点是“无性别设计”吗?
1. 一位女设计师,四位男设计师:隐形的女性从业者
“设计师”听起来既高大上又苦哈哈,这是因为设计师虽深耕创意产业,但始终需要服务客户。传统设计师们——平面、产品、服装、室内以及建筑设计师——基本包揽了我们的衣食住行。他们有的深谙用户心理,有的精通人体工学,也有的专攻工程。为什么用“他们”而非“她们”呢?因为根据Design Economy的调研报告,2019年女性设计师只占全部从业人数的22%,而男性则占78%。也就是说,每五个设计师里,只有一个是女性。而这个数据调查地是英国——设计产业最发达、设计思维最前沿的国家之一,至于其她地区的性别比必定更加触目惊心。
其实,我在业内也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在我工作过的的设计咨询机构中,男性设计总监(CD、DD)约占90%,他们负责创意的生成、整合、提案。面对客户时,聚光灯始终打在他们身上。公司内的女性员工往往担任商务合作(BD)、沟通经理(AD)等需要提供情绪价值来推动项目合作的“辅助”角色。当然,这并不是说商务不重要,而是所有职业都有其天花板,但设计师因为其创造能力的无限性天花板相对更高。它的终点是“大师”,能够赋予职业艺术性、设定行业规则,而销售、商务类的职业可替代性较高。因此,女性从业者在公司的定位决定了她们的上限相对更低。
提到大师,即使是不熟悉设计行业的人也能说出一些著名设计师的名字,建筑界的男性设计大咖有安藤忠雄、贝聿铭、黑川纪章等,女性建筑设计师名字最响的当属妹岛和世及扎哈·哈迪德(两位伟大的女设计师都是单身);传统平面设计领域则因其视觉上的无限可能成就了无数风云人物,然而他们大都是男性。我最近去看了一个平面设计展,逛到参展评委的照片时忍不住拍了照,放在下方,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很遗憾,在设计领军人物里,我只找到一位女性
在服装领域里,女性终于多了起来。然而普通女性却依旧穿着没有口袋的牛仔裤、凸显身材的紧身衣、以及很可能引起拇指外翻的高跟鞋。事实上,如果女性设计师继续用男性视角看待女性时尚,那我们离“女性去客体化”这个目标就依然很远。
另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是,由于男性设计师数量远超女性,对后辈培养的投入就一定会向男性倾斜。同时,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往往离不开“美”这个字,因此管理者也更容易安排女性做“锦上添花”的工作,更多地装饰和整理,而非培养她们“判断”、“决策”、“带领团队”的管理能力。而后三者却可以影响一个设计师的生存状态,甚至决定她们是否能实现自己的野心与目标。事实上,虽然近几年女性设计师也在变多,其中也不乏非常优秀的代表(如近几年关注度极高的日本平面设计师长岛里嘉子,国内非白、Kaukau等工作室的主理人),但女性要想成为大师依然道阻且长。现阶段成就不凡的女性设计师的数量还不足以和男性媲美,社会对女性的包容度也远远没有达到能让她们毫无负担地脱离家庭、独自在外为事业绽放一生的程度。
2. 粉色属于女性,蓝色属于男性:设计如何成为男权帮凶?
在进行设计调研时,我还遇到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其实大家也不妨在逛超市时注意一下女男产品的设计风格(尤其是个护品类)。你一定会立刻发现男性产品包装普遍会使用黑、白、灰、蓝等颜色,且几乎不会使用粉调色系(Pastel Color),而女性产品则往往五颜六色。同时商家致力于将使用者的年龄和色系一一对应:“少女感”对应柔嫩、明亮的浅色,如粉红、浅黄、淡紫;“性感”最需要一抹炽热的红;“成熟感”则靠近男性产品的色系区间,开始使用浅蓝、橄榄绿、咖啡色、灰色等稳重的色彩。其实这都是拜市场和设计的双向奔赴所赐,是一种极其粗暴的设计方式。市场对于女性的期待完全体现在产品的风格上,消费者再通过购买对号入座,进一步巩固既有的“性别认知”。更糟糕的是,品牌会将用户的购买视为对该策略的认可,在下一次设计中沿用所谓的“成功”经验。市场就这样依靠惯性前进,而女性消费者则从头到尾“被定义”、“被引导”、“被刻板印象”、同时还要被掏空腰包。
除此之外,我们的设计真的是为女性设计的吗?或者说,女性真的有被当成「人」来看待吗?用于 CPR(心脏复苏急救术)的假人“安妮”以19世纪一位溺亡的女性命名,然而其身体却采用了男性的标准。平坦的假人胸部导致急救人员在训练时忽视了女性的身材特征,因此在面对溺水女性的身体时手足无措,所以施救时力度不当、甚至可能威胁被救者的性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表明,和男性相比,女性在心跳意外停止时更不易受到旁观者的 CPR 救援,因此也更容易丧生。而在实施急救之后,男性的存活率比女性高 23%。
来到更生活化的场景,设计对女性的忽视进一步加剧。坐在汽车驾驶位上,女性常常感到很不舒适:头枕过高、方向盘过重、视野被遮挡等,都是源于车内空间是以男性身材为标准设计。同时,女性碰撞假人只作为“乘客”而非“司机”进行测试。而无数事故的统计表明女性驾驶员在正面碰撞——尤其是肋骨骨折或胸骨等部位的碰撞——中受重伤的可能性比男性高 73%。设计对女性的忽视导致了女性在事故中的高死亡率,却反过来加剧了“女司机”的污名化,巩固了“女人开车就是危险”等因果倒置的荒谬观点。由此可见,设计中一整条的忽视链路让女性实实在在地面临着生命危险。想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需要消费者参与,让资本意识到这样下去将无利可图。资本的懒惰注定了它们只会为利益改变自己,而女性消费者的觉醒和行动也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汽车撞击测试假人,很明显的男性特征
3. 被看见,还是被同化:“无性别设计”到底为谁而设计?
如果“女性化”的设计是针对女性的刻板印象,那么我们是否需要拥抱“无性别设计”(Universal Design)呢?「无性别设计」由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无障碍设计」演变而来,承载着美好的愿景:一项设计可以被尽可能多的人使用,即无视性别标签、人种区别、年龄大小和不同阶级生活水平的限制。它最早被用于产品、建筑和环境设计等适用人群基数庞大的设计类别中,具有平等、简约、使用灵活、功能性强、容错率高等特点。很多人熟知的英文字体Helvetica由两名瑞士设计师在1957年制作。其简洁清晰的风格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常被用于功能性场合,如指示标识等。Helvetica的出现反映了上世纪末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浪潮中人们对进步和平等的向往。
Helvetica字体设计及应用效果
如今的「无性别设计」更多聚焦于时尚产业。在西方,性别认同光谱丰富了酷儿(Queer)一词的内涵,也让我们思考什么是真正的「无性别」:到底是让男性靠近女性,还是女性靠近男性?是性别的融合与错乱,还是对性别特征的完全舍弃?国外提倡的「无性别设计」让男性也穿上了紧身衣和丝袜,例如伦敦艺术大学的校长就是“穿衣自由”的践行者。我们很高兴看到这些符号终于不再仅属于女性。可是,这些符号虽然易主,其背后“性化女性”的文化印记却依然存在。另外,「无性别」在不同的地域和文化语境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在中国,「无性别」主要表现为中性,即女装单方面向男装靠拢、舍弃流苏花边等传统的女性符号,近年大火的「山系」户外运动风就是这一做法的代表。
虽然国内外趋势不同,且无人知晓「无性别」最终将走向何方,我依然相信它代表着积极的改变,因为在女装向男装靠拢的过程中,设计师至少会为女性的裤子加上口袋。捍卫权利,从女性正视自身的需求开始。国内的「无性别设计」始于向男性着装风格的靠拢,但不应该终于对男性风格的百分百复制。其实,「无性别设计」自成立之初就曾面临诸多问题,这是因为个体总有差异,人的需求多种多样,所以设计很难达到真正的公平,企图让一套标准适用于所有人未免过于冰冷和理想化。「无性别」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减少性别刻板印象,但很可能无法创造出真正满足女性个性化需求的产品。而将个体需求放在首位,也许就是设计产业下一个发展阶段的重点。
设计无处不在。它帮助我们、影响我们、甚至塑造我们。但设计的核心意义,应在于消除歧视,使产品更好地服务于每一个个体、每一种文化、每一片土地,以达到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可持续发展状态。在这一点上,它和女权主义密不可分。每一位女性都与土地、山川、河流、天空有着紧密的联结,当我们的先辈开始打造工具,那便是最初的设计。从织布、耕作,再到工厂车间,女性的劳动力、忍耐力、创造力和共情能力一直推动着人们走向更美好的未来,这何尝不是伟大的设计呢?在摆脱家庭的束缚后,女性一定能够走向更大的舞台,设计中的歧视链条也会随着更多女性的觉醒而被切断。我衷心地希望更多女性可以关注设计、发现问题、参与决策,为我们的生活环境带来积极的改变和希望。
就此搁笔,期待下一次和大家见面!
陌生女人3号
二〇二三年七月十七日
P.s. 经提醒,我们在《孝女之累:女儿如何沦为父权家庭工具人?》原文中发现一处错误。古人多用“弄瓦”表示生女,其中“瓦”意为“陶制纺梭”而非“瓦砾”,特此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