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主夫委屈“死”了?别太爱男了!
——陌生女人1号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最近我们终于看完了《坠落的审判》。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压抑」。影片由略显平淡的谈话和散步引入,但剧情在七分钟之后便突然间急转直下。随着男人死亡、庭审开始,危机接踵而至,层层剖开的情节拥有磁铁一般的吸引力,让人不禁和女主角桑德拉一起陷入矛盾的漩涡、开始不由自主地关心起她的命运。影片过半,我们忽然发现坠楼的真相和杀人凶手是谁早已不再重要——我们真正关心的其实是一个在父权社会里艰难生存的女人的命运,而关心她的命运也就是在关心我们自己的命运。
如果说《芭比》是一颗糖衣炮弹(参见影评《芭比到底先锋在哪里?》),那么《坠落的审判》就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她精准、犀利、敏锐、深刻、不留余地——她就是为致人性命而生的。事实上,导演茹斯汀·特里耶正是用这样一把尖刀不留情面地戳破了「婚姻」的遮羞布,让我们得以一窥男性的自私懦弱、以及父权社会腐朽又丑陋的厌女内核。
法庭是社会的缩影,而贯穿整部电影的「庭审」是一个精妙的隐喻:借由坠楼案的审判,我们看到的是异性恋父权制 (Heteropatriarchy) 对女性的无端揣测和恶意审视。在充满歧视的司法体系之中,女主桑德拉的性别和性取向就是她的原罪,而她的性格、性经历、家庭角色、事业成就,乃至自我表达都会成为给她定罪的“证据”:
「不够爱男」是女主角的第一宗罪。双性恋的身份将她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和女人的“奸情”就是她谋杀丈夫的有力铁证。女学生其实只是她一潭死水般的婚姻生活里偶然出现的一点涟漪,但在检察官的唇枪舌剑下,轻松欢愉的对话被扭曲成了处心积虑的“调情”和“引诱”,桑德拉也被描述成了一个恶毒的荡妇:她的性向不仅是对丈夫不忠,更是对婚姻所代表的「异性恋父权」赤裸裸的挑衅。
「不温柔顺从」是桑德拉的第二宗罪。她竟然拒绝扮演一个柔顺的妻子,甚至还在丈夫失意时“袖手旁观”。当塞缪尔因为情感过载而几近崩溃,她还对他言语羞辱、施加暴力。她性格的棱角就是男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胆敢拒绝「无偿情绪劳动」的“悍妇”可谓罪无可恕!
「事业成功」是桑德拉的第三宗罪。作为女人,你怎么敢比男人还要成功?!于是,破防男拼命否认她的才华和能力,仅凭塞缪尔录音里的只言片语就断定她是个只会剽窃丈夫“智慧果实”的阴险女人。她书中的文字也一定是她阴暗、歹毒内心的投射:原来桑德拉笔下的人物早已暗示了她对丈夫可怕的杀机!
更可怕的是,在这三板斧过后,审判也并没有就此停止。随着争吵的录音被公之于众,一项又一项“罪名”接连向桑德拉砸了过来——压榨丈夫的时间、拒绝家务劳动,自私自利、我行我素,拒绝为丈夫提供性价值还出轨成性,经常性地贬低那个脆弱无辜的男性......他们手捧父权的“金科玉律”一条条细数她的罪过,而且字字诛心,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代表公义的法庭审判,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猎巫”盛宴?
很多人说茹斯汀塑造这样一个非传统的“成功女性”,是将现实中的性别处境掉转、从而凸显女性困境。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我们看来,桑德拉并非传统男性的“性转版本”,而是一个生动立体的人。她在大多数时间冷静自持,但偶尔也暴戾自私;她面对生活时坚韧谨慎,但有时也轻狂放纵;她在家庭中愿意付出,却也绝不会为了男人委屈自己;她在危机来临时会会咬牙坚持、绝处逢生,但在遭遇重大打击后也难免流泪崩溃、几欲放弃;她才华横溢,但并非一帆风顺。更可贵的是,她不会因为过去的变故和创伤一蹶不振,更不会以他人为代价缓解自己的痛苦。桑德拉不是任人欺凌的受害者,却也不是毫无软肋的“大女人”——她只是在父权社会这个「死局」里向死而生的千千万万普通女性之一。
然而那个男人又是怎样的呢?他脆弱、敏感,不堪一击。事业不顺明明是源于自己的无能和懦弱,他却要将一切归咎于无辜的妻儿。生活的变故(孩子出车祸,而且是他不负责任导致的)成了他意志消沉、自甘堕落的借口,而妻子的只言片语都会被他曲解成蔑视和打压,任何一句话都能戳中他脆弱的自尊心。面对「一事无成的自己」和「事业有成的妻子」,塞缪尔尽显“男人本色”:先是男疾男户,然后把自己的困境归咎于妻子的冷漠。他一生失败,却把推卸责任做得如此成功。面对压力他毫无韧性,整天哭天喊地、自怨自艾,甚至临死还要拖妻子孩子下水。其实,因事业瓶颈陷入绝望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一死了之倒也算“以死明志”,可塞缪尔一定要挑选最“合适”的时间、地点和死法,在只有桑德拉和他在场时跳楼,故意使妻子陷入不利的境地,甚至自杀前一天还要鸡贼地制造“妻子逼死他”的录音证据...窝窝囊囊地活了一世,却偏偏要轰轰烈烈地死、让全世界替自己鸣冤叫屈,死后还要拉着别人垫背,怎能不让人赞叹一句“真男人”?👍
有人说,塞缪尔是有苦衷的:传统家庭的性别调转让他处于低位,是家庭主夫的困境逼死了他。可是桑德拉真的压迫丈夫了吗?现实中,异性恋婚姻里的女性往往要承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剥削,既要顾家又要赚钱。一方面,父权社会要求女性无条件地为家庭付出时间和精力,却忽视轻视她们劳动的价值,且女性一旦拒绝付出必定会面临严苛的道德审判。另一方面,社会的财富资源通通向男人倾斜。男性垄断了权力和资本,使女性向上攀爬的通道变得极度拥挤,因此她们常常只能做一个受尽剥削的低级劳工。然而家庭主夫呢?他们不用受十月怀胎之苦、不必受社会厌女之苦,而且哪怕一点点的到付出都会被看见、承认,被各路媒体大书特书。所以,就算承担了更多家庭责任,所谓“家庭主夫”也依然能凭借性别身份吃尽红利,他受到的委屈根本比不过一个普通家庭主妇的万分之一。
影片中,当不负责任的丈夫导致儿子出车祸视力受损,桑德拉咬牙坚持,对儿子悉心照料;为了让塞缪尔生活得更加舒适,桑德拉千里迢迢从英国搬到他的家乡居住,语言不通、生活不便、举目无亲;当丈夫的事业陷入低谷,她托起家庭的重担,成了经济上的“顶梁柱”,同时也从未停止在家庭中付出。同样是作家,「顺直白男」在结构中吃尽红利却半途而废,而桑德拉捡起丈夫不要的点子都能让它大放异彩。总之,塞缪尔明明是死于自己的无能,却偏要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她人的“错误”——这是男人的懦弱;而桑德拉在父权社会中受尽苦楚、却依然能微笑着面对所有磨难——这是女人的坚强。
然而,法官、检察官、心理咨询师,乃至社会大众不但对桑德拉的艰难困苦视而不见,反而质问批评她为什么让自己的丈夫如此痛苦;而荧幕前,又有多少人为所谓“家庭主夫”的死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戏内戏外形成完美互文的爱男狂欢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当一个只会“无能狂怒”的男人撒泼打滚、颠倒黑白,全世界都会共情他的“悲惨”遭遇。而一个女人哪怕谨小慎微,做事力求完美,人们也依然会吹毛求疵,对她疯狂泼脏水。
其实不久前的大S汪小菲事件就是完美的例证:疯疯癫癫的巨婴男即使说话颠三倒四、在婚姻中坏事做尽也照样能全身而退、甚至笼络大批信众;而成熟理性的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依然会被大肆批判,就好像连呼吸都是错的——不温柔体贴、依法接受金钱补偿、再婚、自己有钱、捕风捉影的出轨乃至妹妹出轨都能成为她的罪证。这一切难道不比影片所描绘的情况更残忍百倍?所以,电影中的婚姻生活根本不是什么现实的调转,而就是赤裸裸的社会现实。由此可见,尽管「性别是一种处境」(Gender is a social construct)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它绝不能被用来同情男人,因为占尽便宜的顺直男的“委屈”永远无法和女性遭受的苦难相提并论。
还有人说,“这部电影不就是在表现婚姻生活的‘剪不断理还乱’吗?到底谁对谁错、谁付出的多又怎么说得清呢?有必要上升到女权吗?” 这一说法显然是对结构性不平等的狡猾粉饰。事实上,《坠落的审判》绝非对婚姻矛盾的肤浅探讨,而是对残酷现实的深刻批判。她撕下了婚姻制度和司法体系的虚伪面纱,将“房间里的大象”公之于众——在顺性别异性恋的霸权下,建立在偏见之上的司法系统就是父权制忠实的守门人,它维护着特权阶级的利益,并将审判的矛头对准所有不顺从这个结构的人。所以,桑德拉不只是一个「不够听话的妻子」,她还代表了所有异性恋父权制下经济独立的、背离母职的、不美的、外来的、性取向不为“男”的、不屈服于男权的、追逐权力的女人们的共同处境。
在庭审中,桑德拉面对一轮又一轮的指控坚持自证。哪怕处境再艰难,她都没有放弃为自己辩护。最后,陪审团宣布桑德拉无罪,她回到家中拥抱儿子、和狗狗躺在一起,生活终于又一次回归了平静。可看到这里,我们却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些怅然若失。胜利本该伴随着奖赏和回报,可对女性来说,这场和父权制的交锋却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社会的审判来临,她被迫披甲上阵,且一朝失败便会万劫不复。然而自证成功又能换来什么呢?Nothing…这场荒谬至极的审判本就建立在莫须有的罪名之上,而受害者就算耗尽所有气力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不过,尽管现实残酷,茹斯汀依然无意为女性的处境唱衰歌。她用桑德拉的胜利告诉我们:性别是男人的原罪,而不是女人的。所以,当天生享有特权的男性对我们撒泼卖惨,不要随意心疼他们、正中对方下怀;而当社会审视的目光投射到我们身上时,也千万不要认罪,不要因为畏惧权威而放弃维护自己的利益,更不要因为处境艰难就舍弃自己的身份、做出向结构献媚的选择。其实我们的身份本就是一种反抗——终有一天她会幻化成一把利剑带我们突出父权制的重围,推翻这场不公平、不公正、不公开的审判。
就此搁笔,期待下一次和大家见面!
陌生女人2号和1号
二〇二四年四月十五日
P.s. 关于司法系统的厌女本质,请参见第十八封来信《赞美or歧视:女人不会是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