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worldless without one another.
—— Judith Butler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最近我们收到了一封很有趣的来信,对方在信里特别激动地讲述了自己的烦恼——对朋友的占有欲太强,导致二人摩擦不断、原本好好的友情好像也出现了裂缝。她写道:
“我到底咋回事儿呢!!明明都没有谈恋爱,但在友情里还是跟恋爱一样患得患失,好像小学生😂就是比如希望我最好的朋友也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然后如果她出去跟别人玩/交到了几个新朋友,我就会暗暗不爽,会害怕对方就此跟自己疏远了。天啊感觉自己真的好阴暗,好像见不得别人好似的!可是!我之前在网上看到有女权姐妹觉得这是女性友情的体现,所以没关系,只要不和男的恋爱就行,,但我还是隐隐觉得这种心理不太健康,我好像无论在爱情还是友情中都没什么安全感,是不是我性格有问题啊...莫非我天生嫉妒心强??”
看到这封信,我们意识到很多姐妹还不太清楚社会结构是如何塑造了人们的感情。来信者的“嫉妒心”绝不是源于天生的性格缺陷,而是一种在资本主义父权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心理。很多人认为脱男缘就是“远离男人”,所以只要不和男人恋爱结婚就万事大吉了,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在我们看来,父权制度不仅会剥削异性恋关系中的女性,还会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使得我们对所有类型亲密关系的理解都带有父权的烙印。而如今通行的「异性恋范式」就不仅存在于异性情侣关系中,也广泛存在于同性情侣、乃至同性朋友之间。所以,脱男缘的本质其实是脱异性恋范式、脱浪漫爱剧本,它并非简单的一句“远离男人”就可以概括。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会在这封回信中厘清占有欲和父权的关系,然后分析安全感缺失的本质原因。最后,我们会谈谈自己对理想的亲密关系的理解。
1、爱一棵树的心情:占有欲为何是父权产物?
掠夺和占有是父权的底色。在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喜欢一样东西就会想拥有它,为了拥有它就必须赚更多钱、得到更多资源。而在母系或者说私有化之前的社会,万事万物都是地球母亲慷慨赐予这个世界的礼物,它们是共有且共生的。那时的我们可能会喜欢一棵树,但不会非要把她搬回家里——我只要能与你在地球上同呼吸就好。由此看来,占有欲并非天性,而是父权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而作为有权掌握财产的“主体”,男性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和分赃开始了——从占有一个女人,到拥有一些财产,再到统治一个国家。为了占有尽可能多的东西,他们划定边界、筑起高墙,不断挑起战争,而女人则沦为用于分赃的赃物,成了和土地、石油等资源无甚区别的战利品。
作为资本主义的产物,异性恋范式也是私有制的表现形式之一,而占有欲的根源正在于感情的私有化,具体表现为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我们都知道只有物品才能被拥有,而人是不能被拥有的,所以感情中的占有欲和对女性的物化脱不开干系。然而,很多人在看到男性为女人吃醋时却大呼“磕到了”、“好甜啊”,这体现了大众普遍认为占有欲=真爱。然而,“吃醋”的潜台词其实是“我的东西别人不能染指,只有我能享受她的好”。这种想法显然出于想霸占对方的自私心态,与其说是爱对方的证明、不如说是爱自己的表现。
所以,异性恋范式的本质不是爱,而是对权力的争夺。想想那些常用来描述情侣关系的词语:“驾驭”、“你得hold住她”、“我能配得上他吗”......从直白的驾驭、hold(掌控),到担心自己不配(占有对方或被对方占有),这些都体现了异性恋的本质是权力关系,而异性恋的爱欲则是权力欲,即控制和凌驾她人的权力。这也是为什么男性一般会和条件不如自己的女性结婚:所谓“女强男弱、男人没面子”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更高的社会权力能够保证男性对女性的控制和占有,毕竟女方太强了他hold不住啊(就算是傍富婆,男的想的也是软饭硬吃)。
类似的,“提升自我才能找个好对象”的本质也是如此——只有获得更多财富、权力,我才可能“拥有”一个更优秀的人。这种愿望和“想拥有一幢更好房子”的心情真的有区别吗?很多男性因为向女性表白被拒就大发雷霆、甚至出手伤人,这显然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他的权力欲没有得到满足。从唐山打人事件我们就能看出,女人的拒绝就是男人缺乏社会权力(没钱没权没房没车)的证明,他们可怜的自尊心碎了一地,恼羞成怒之下只想把这“大胆忤逆”的物品砸烂,仿佛只要销毁了“证据”,「他在男人中垫底」的事实就跟着不存在了。
由此可见,占有欲的本质其实是对「控制对方的权力」的渴望,它和真正的爱绝不兼容。所以,当我们因为朋友/爱人和别人亲近而怒火中烧时,不妨问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生气?是不是因为我的ego没能得到满足?我希望朋友只和我来往,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最能证明我的魅力、控制力和权力?既然如此,那我的占有欲到底是由于爱她还是爱我自己?我所谓的爱是不是只是权力欲呢?”
2、占有欲 VS 被占有欲:不安全感的本质是失权
在异性恋中,女性和男性对伴侣的“占有欲”是不同的。其中,男性对女性是真正的占有欲,主要通过社会权力、性关系和暴力实现。这三种手段可以相互组合、共同发挥作用,例如男性可能通过单纯的性关系(婚恋)占有女性,也可能结合性关系和暴力——通过强奸、猥亵等满足占有欲。而男性大学教授性骚扰女学生就是同时利用了更高的社会权力、性以及暴力。总之,作为「性主体」,男性的逻辑是只要升官发财、强身健体、增强性能力,什么女人得不到?所以,他们的确会因为自己没有能力“购买”和占有“更高层级”的女人破防,却很少会担心女人这种“物品”会长腿跑掉,并因此产生不安全感。毕竟,就算她真的“跑了”,那肯定也是因为更有“购买力”的男人出现了——谁让女人都拜金呢?
与之相反,女性所谓的占有欲其实更像「被占有欲」。男性由于性别身份的优势天然拥有更高的社会权力,所以选择面更广,也更容易全身而退。正是这种权力差催生了女性的不安全感:作为「性客体」,女性只有通过「被挑选」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她们害怕对方不想再占有自己、不再对自己负责,因此产生了虚假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具体表现为粘人/作/要求对方时刻报备/经常表白和制造浪漫等,其实就是想让对方不断证明“我只想要你,对别人没兴趣”。而且,被占有欲也是“雌竞”的根源。很多女生担心男友被更漂亮、实用、省心的物品吸引而抛弃自己,因此一边努力证明自己比其她女人更值得被拥有,一边怀疑和指责她们故意勾引自己的“主人”。
然而,正如我们在《作为女权主义者,我该如何面对男性?》中谈到的,只有弱者才会想要“控制”别人,而强者只会专注自我。只要握紧权力,强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人为己所用,甚至改变世界运行的规则。强者不需要依靠弱者生存,所以如果对方能满足自己的需求,那就继续维持这段关系,如果对方满足不了,那也随时可以离开。换言之,主动权在谁,谁就更有安全感、更不在意对方,对关系也就更宽容。
其实女性间的亲密关系也是如此,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异性恋中天然的性别压迫,但是依然可能存在权力差。所以,当我们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时,可以思考一下自己在关系中是不是失权的那方。例如,我们的朋友或伴侣可能阶层更高/人脉更广(除“我”以外还有别人可选)/性格更好…,这让我们害怕对方因为有更好的选择离开自己,所以拼命想要控制对方。
当然了,女性之间很少有绝对的高位者,更常见的状况是我们在某方面强势,在另一些方面则处于弱势。因此,占有欲和被占有欲很可能同时出现:我们一方面想要霸占她人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权力欲,另一方面又担心对方为了更好的选择而抛弃自己,甚至因此惶惶不可终日。事实上,这正是因为我们受到了异性恋范式的荼毒、把感情当成了权力的角逐,却忘记了真正的爱是千金不换的。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拥有她人,而且也无法被任何人所拥有。既然无法拥有,那又谈何失去?既然无法被拥有,那又谈何被抛弃?
3、松涛林海、千山一碧:爱何以不再匮乏?
归根结底,占有欲还是源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为了牟利,私有制将一切转化为可以买卖的商品,并人为地制造“匮乏”。特权阶级垄断资源,社会系统对普通人的支持严重不足,我们只有不断竞争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资源——就连爱和感情也不例外。人们把她人的爱看作需要竞争才能得到的东西,并贪婪地希望独占它,因此总是想要成为某人最好的朋友、得到一份独一无二的偏爱。在理想的浪漫爱中,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任何形式的分享都是“不忠”、“不够爱”。因此,有伴侣的人要自觉和其她人保持距离,那种对谁都好的人会被戏称为“中央空调”。在专偶制中,我们只需要对家庭内的几个成员负责,对“外人”则不闻不问。可是,一个人所能付出的爱应该是接近无限的,而当今社会对「绝对专一」的推崇无疑斩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更加剧了关怀和情感的匮乏。
有人可能会说,就算感情是无限的,但时间也是有限的啊!给了这个人,还怎么给另一个人呢?然而,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其实也是被塑造的。工业革命之后,随着工厂对有组织的劳力和快速货物运输的需求增加,时间才变成了一种资源。雇主希望工人在最短的时间拿出最多的成果,事情当然做得越快就越好,毕竟时间就是金钱!于是,我们开始拼命与时间赛跑,因为浪费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然而,非工业社会的人往往很难适应这种有限的、纪律严明的时间观,例如一位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女性觉得太阳有时走得很快,有时却又很慢。她们认为时间只有在自己做事时才会流逝、休息时则会停止,所以就算无所事事也不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可以想见,在这种未经资本主义形塑过的地区,亲密关系也并不会是一场“你有我无”的恶性竞争。
当然了,以上种种畅想对于现实来说毕竟还是有些虚无缥缈。当下的社会环境决定了我们仍然需要来自高质量(且往往是一对一的)亲密关系的支持,所以想要「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爱人」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为了避免异性恋范式对人性和关系的腐蚀,我们依然要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在个人层面,我们应该积极探索新型的情感模式、身体力行地建立平等的亲密关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以虐待/控制她人为代价满足自己的权力欲,同时也不应渴望被她人占有以填补自身的空虚和不安全感。而在社会层面,大家也要尽可能地拓宽感情的边界、建立更多更紧密的纽带。毕竟,没有女性联盟就没有女权行动,而广泛的同盟要求我们把眼光投向小圈子之外,尽可能地关爱更多女性。当爱不再匮乏、私有,当每个人都能获得无条件的爱,我们自然也就不会再执着于“偏爱”带来的保障了。
要知道,最好的感情不是做那对互相缠绕直到窒息而亡的藤蔓,而是成为风雨中两棵并肩而立的橡树,根与根紧握,叶与叶相触,坚守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隐没于万古长青的林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