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定要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拥有巨大的能量。但是只有当人们了解正在发生什么、并且理解集体行动在对抗暴力中的作用时,她们才有可能去使用这种能量。
——艾拉·贝克,民权活动家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不久前我们收到了一封很不一样的读者来信。以前的来信者大都是因为自己太女权而痛苦——周围人都不关心女权,因无人理解自己而孤独;或是看到很多人对压迫视而不见,所以焦急万分、甚至对现实感到绝望。然而这一次却恰恰相反,来信人是因为自己“不够女权”而纠结不已。她说:
“姐妹们,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写这封信,希望你们不要judge我😭我之前在豆瓣发言被人嘲不够女权,但我不是因为被批评难受,而是因为知道她说的没错。。虽然不想承认,但比如我明明知道男凝却还是会希望别人夸自己好看,被夸会窃喜那种,很拧巴对吧?而且我还喜欢追女团、有时候知道一个男的很烂但就是会crush。然后我还会自我安慰“哎呀我已经挺女权了”。我觉得自己好虚伪,很难受…我也知道这种问题可能无解,但确实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了…”
读到这里,其实我们更多的感受是心疼。这些文字让我们仿佛看到了觉醒之初的自己:敏感、纠结,以及时而爆发、时而却又熄灭的愤怒。我们也曾纠结自己是不是不够女权,担心失去她人的认同;也曾因为认为自己不够女权而痛苦,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因此,我们写下了这封信,想跟大家说说心里话,希望能给正在纠结的姐妹一些相对实际的回应。
1、减少内耗、诚实是金:从“我女权吗?”到“我舒适吗?”
在一个尚未实现女权主义的星球上,没有人是「足够」女权的。换言之,纠结“我是不是不够女权”其实只能带来内耗,因为它的答案必定是“没有”。所以,大家不妨把思维从女权这个概念中解放出来,去真正地专注于自己的感受:与其问自己“我足够女权吗?”,不如问自己“我真的舒适吗?”要知道女权主义的意义正在于帮助女性寻回主体性,它从来不是不容置疑的宗教信条,更不是一场大型比赛——我们并不是想成为公认“最女权”的参赛选手。我们认同和追求女权是因为它能带来实际利益,而不是为了通过满足别人的要求获得一顶荣誉桂冠、一张“入党资格证”。
例如我们脱美役是为了活得更加自信、轻松、简单、舒适,是为了节省金钱时间,而不是为了符合女权的标准。所以当大家因为看到盛装打扮的自己而感到高兴时,不妨思考一下这些问题:
我是因为自己很美开心,还是因为「别人认为我很美」而开心?我有没有为了别人(无用)的赞美而忍受「强烈的不舒适」,却不断骗自己“美是取悦自己”?(关于脱美役的必要性,请参见《美丽魔咒何时休:我们为什么要停止打扮?》)
同样的,我们也可以问自己:
我有没有为了减肥而节食,导致抵抗力严重下降,却骗自己“瘦了才健康”?
我有没有省吃俭用给男爱豆花钱、生活质量大不如前,却对别人说“这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有没有因为社会舆论、家人催婚而忍受非常糟糕的恋爱关系,却洗脑自己“他超爱”?
我有没有因为孩子不能冠自己的姓而不满,却安慰自己“孩子跟我姓也没问题,只是我的姓不好听而已”?
......
事实上,要想过得舒适,我们就一定要坦诚地面对自我。不诚实的人即使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还要不停默念“温度刚刚好啊”,结果直到咽气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明明可以跳出油锅。承认“不舒适”是觉醒的开始,也是反抗的开始。尽管我们可能因为不确定怎么做而迟疑、因为缺乏勇气而放慢脚步,但只要能大声说出“我不舒服”,这种不适最终就一定会促使我们做出改变。
2、抓大放小:像戒掉汉堡一样实践女权
减少内耗的第二步是抓大放小。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某些事情(比如化妆)对自己有害,但就是不愿意舍弃服从男权规训带来的即时反馈和虚幻奖励。对“毒品”上瘾不应该是羞于启齿的事情,因为毒品虽然伤身但能镇痛,它确实能带给我们真切的快感。事实上,诱惑女性对男权制造的毒品上瘾正是结构性压迫的一部分。我们认清毒品、批判毒品,但也知道自己可能无法立刻彻底戒掉毒品。
因此,如果环境的压力和心境的限制让我们只能做到80分,那我们可以对自己说,“我现在的确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决定接受自己的局限性,也许以后我会做得更好。”这是因为80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强迫自己或她人补足剩下的20分则会导致我们把脱美役节省下来的时间浪费在内耗和互相审判上,反而得不偿失。因此,如果不能完全戒掉化妆,那平时素颜、只在出去玩时化妆也还可以;如果不能完全脱掉美役,那告别美妆但保留一些饰品也能接受;如果还不能理最方便的寸头,那告别烫染、剪短发也是不错的选择。总之,过度纠结很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勇气面对真实的、甚至有点丑陋的自己,然而人只有接受自己才有可能活得舒适。
如果用“汉堡”来类比,“推翻父权制”就像让汉堡公司倒闭。如果所有人都能立刻戒掉汉堡,我们马上就能达成目标,但这显然并不现实:有人只见过汉堡这一种食物、有人对汉堡的依赖太深、有人没有条件享用更健康的有机食品、有人为生活所迫必须为汉堡公司打工、还有人听信了公司老板“垃圾食品有益健康”的谎言......为了身体健康,我们当然应该减少吃汉堡的频率,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不能立刻戒掉而反复纠结,否则若是因为过分执着而患上心理疾病、甚至厌食症,岂不是得不偿失?
吃汉堡能让我们获得即时的快乐,要求自己立刻戒掉并不现实
更直白点说,父权制的毒素其实早就已经随着各种“垃圾食品”融入了我们的骨血,变成了每个女性「自我」的一部分,而要想彻底清除毒素唯有把所有血液放干。这样做确实能够快速根除毒素的危害,但我们不也会血尽而亡?所以,强迫自己立刻放血倒不如慢慢净化血液来的实际和可持续。更何况“垃圾快餐公司”倒闭需要的是集体的努力,群体的80分远比个人的100分更有力量,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强迫自己做到完美?其实如果能坚持一周食用“有机蔬菜”,那到周末暂且放过自己、偷懒吃个汉堡解解馋也无伤大雅。
3、自由是一种特权:Freedom is not Free
更进一步思考,用「戒掉汉堡」类比女权其实也不够准确,这是因为“我够不够女权”主要取决于社会权力结构而非个人意志。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在解释场域理论(Field theory)时阐述过自由和权力的关系:“自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个人拥有的自由取决于她在社会游戏中的地位。例如一位记者在行业中越有权威、她的自主权就越大。”换言之,自由往往是有资本的人的特权。例如美剧《白莲花度假村》中,昆恩富裕白人男性的身份让他可以追逐心血来潮的梦想(留在夏威夷划赛艇)。类似的,阶层更高的女性很可能更加女权,但这不一定说明她更有勇气,而可能是因为她的资源和退路更多、打破桎梏时受到的限制也更少。
《白莲花度假村》以刻薄、狡黠又优雅的笔触讽刺了有产阶级、白人以及虚伪的知识分子
此外,不同环境的人追求同种自由的成本也不尽相同,所以「足够女权」在不同社会的内涵必然天差地别。一个社会习以为常的事情在另一个社会甚至可能让女性付出生命的代价。例如伊朗女性就连摘掉头巾都有可能会被道德警察逮捕,所以我们当然不能说“穿T恤短裤的中国女性要比穿黑袍的伊朗女性更加女权”。同样的,即使同在中国,城市女性和农村女性、甚至一线城市女性和三线城市女性面对的境况也有云泥之别。
就自身经历而言,陌生女人1号发现自己到美国以后很快就摆脱了“白幼瘦”的审美桎梏,出门时也几乎不再穿胸罩了,这是因为当地女性大多体格健壮、热爱运动、穿着自由、自信洋溢,走在街上常常看到女性汗流浃背地骑车长跑、穿比基尼在街边吃冰淇淋、或是穿短背心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然而暑假回家后她就变得不如之前“女权”了,她有时会穿上胸罩避免凝视、或是在周围人评论自己外貌(例如“呀你咋晒黑了/胖了!”)时压抑怒火以减少麻烦和冲突。这当然不是因为回国之后勇气减少,而是因为封建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性化和物化,以及泛滥成灾的“有毒的男子气概”。
因此,尽管有识之士的觉醒和决心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条件,但一小部分人的行动总归难以推动结构性的转变。走得慢一点不一定是因为缺乏勇气,而可能只是因为社会环境、大众思想观念尚未发展到理想阶段。所以,与其指责别人走不快,倒不如去诘问“到底是何种制度拖慢了女性的脚步?”;与其留在原地纠结自己走不快,倒不如先出发再说。同行的人多了,你就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发现“啊,原来做这件事也不需要多少勇气。”
这次和大家分享的歌曲Cozy收录于碧昂丝去年发布的专辑Renaissance。在这首歌中她热烈地赞颂女性:“她渡过了一切,她是上帝、亦是英雌。”从Run the World、Formation到Cozy,我们见证了碧昂丝从一腔愤怒地为黑人女性呐喊到终于因自己的身份感到「舒适」。其实,我们内耗最多、最不舒适的时候恰恰也就是思考“我够不够女权”最多的那段日子。「舒适」当然不是放弃、堕落,更不是自我欺骗,「舒适」是直面自己的伤疤、软弱和人性的弱点。说到底,我们希望你能对男权保持清醒和愤怒,却依然为自己是个女人而感到舒适和快乐。
碧昂丝Cozy舞台表演结尾,文艺复兴世界巡演
就此搁笔,期待下一次和大家见面!
陌生女人1号和2号
二〇二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P.s. 我们在不久前发布了《“幸运儿”比例约等于0?|2023中国女性成长经历报告》,「幸运儿 Luckier」抽奖活动 持续进行中,欢迎大家点击阅读报告并参与活动~